承认失败，让共和国活下去
美国大选似乎结束了。
尽管还有几个州的选票尚未统计完成，尽管还没有到正式的选举人团投票选出总统的环节，但根据美联社公布的统计结果，以及多家主流媒体的报道，拜登获胜，川普成为1993年以来首位连任失败的总统。
这是一场非常戏剧的选举，更重要的是，从程序上说，选举并没有最终落下帷幕。
选举日之后几天，当拜登逐渐达到法定的270票时，川普不同于以往的惯例——败选者优雅地发表败选演讲，感谢支持者，向对手表示祝贺，同时含泪表达自己对美国和美国人民的热爱，在舆论层面顺利完成权力的交接，而是很快挑起了对选举结果的争议。
川普在几个主要的摇摆州接连发起法律诉讼挑战，还发誓要告到最高法院。他的团队开通了一个叫做「选票欺诈」的举报网站和电话热线，并且准备从支持者手中募集6000万美元用于诉讼费用。
| 11月10日，川普发表推文，认为主流媒体在干涉甚至篡改选举结果。
图片来源：Twitter
除了川普本人和他的竞选团队，从共和党议员到川普的支持者，也存在不少对这场选举结果的质疑声。
联邦参议员，共和党人马可·卢比奥（Marco Rubio）在推特上说：
川普的支持者，也在社交媒体纷纷表示选举中存在「欺诈」，拜登偷走了川普的选票。
川普并的不让步与负隅顽抗——当然，是在美国宪法以及相关法律的规则下试图扭转大选局势的顽抗，也因此成了主流媒体嘲笑的对象。
媒体为此批评川普，拒绝体面地承认败选，引发选举争议带来的民意撕裂，会将美国带往深渊。
但考虑到美国历史上那些富有争议的选举，这样的观点恐怕有些多虑了。
选举争议，早已不是新鲜事
其实，类似的选举争议在美国历史上并非首次出现。
第一步，各州选民投票，选出选举人团；
第二步，各州按照自己的程序计票；
第三步，各州的选举人团投票，选出美国总统与副总统。
从第一步到第三步，大选结果基本尘埃落定，再到次年1月6日，国会对各州的选举人票进行认证，并宣布获胜者。
然而，这三个步骤都有可能出现程序上的选举争议。
比如，第一步选民投票中，就可能出现不规范选票、废票，这些选票该不该计数，废票如何认定，是一个问题；
| 2000年大选中出现的蝴蝶式对开选票（butterfly ballot），很容易将原本属于戈尔的票投给另一候选人帕特·布坎南。
图片来源：Reddit
而进行到第二步时，邮寄选票该如何处理，截止时间应该如何结算，是否会有造假嫌疑等等，也是一个问题。尤其是今年，因为疫情的影响，邮寄投票的争议铺天盖地，这也是川普竞选团队对拜登选票最主要的争议所在；
第三步中，如果选举人团出现失信选举人，导致选举结果逆转，或者没有候选人获得过半多数票，又该怎么办？
以上情况，大多数在过去的58次总统选举中都陆续发生过了，我们来看看当时的美国是怎么应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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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国父华盛顿当选首任总统，应该是最没有争议的一次选举了。可是华盛顿去世后，总统选举的场面就开始变得乱哄哄的，一点儿也不和谐。
在1800年大选中，民主共和党大胜，联邦党的亚当斯连任失败。然而，在选举人团投票中出现意外，因为当时投票上并没有说明总统是谁，副总统是谁，同属民主共和党的杰斐逊和阿龙·伯尔搭档竞选，获得相同的票数，无法确认总统归属。
按照美国宪法规定，只能由众议院从两人中选择一人担任总统。
麻烦的是，当时的众议院仍由联邦党控制，因此联邦党人「使坏」，硬是不让杰斐逊获得绝对多数票，只能反复投票。到了第36轮投票的时候，在联邦党人汉密尔顿的游说下，众议院才投票杰斐逊担任总统，
当然，不管是联邦党还是民主共和党，杰斐逊的胜利都是公认的，所以只能说这次选举有一些漏洞（后来选举做了相应修改调整，选票必须注明总统和副总统的分别人选），但并没有实质性的争议。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议，出现在1824年总统选举中。
1824年大选时，曾经兴盛一时的联邦党已经衰落。冲击总统之位的4名候选人都来自民主共和党，主要的两位竞争者是民兵少将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与时任国务卿小亚当斯（John Quincy Adams，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的长子）。
| 1824年大选的4名候选人，除了杰克逊（右上）和小亚当斯（左上）外，其余两人分别是财政部长威廉·克劳福德（左下）、众议院议长亨利·克莱。
杰克逊当时虽然不是政治精英，但因其「战争英雄」的名号获得颇多支持，不仅在大选中赢得了普选票多数，而且也拿到了最多的选举人票。
可是，由于这次大选有4名候选人，杰克逊并没有获得足以当选总统的绝对多数票。根据美国宪法以及宪法第十二修正案的规定，由联邦众议院从排名前三的候选人中选出总统，众议院议长亨利·克莱（Henry Clay）因为排名第4而自动出局。
不过，在众议院的投票中，克莱大力支持小亚当斯，小亚当斯因此获得了13个州的支持，当选总统，而原本具有优势的杰克逊落败。
杰克逊本人以及后世许多人认为，小亚当斯的总统之位是靠贿赂克莱得来的，因为小亚当斯就任后就任命克莱为国务卿，杰克逊将其斥责为「腐败的交易」（Corrupt Bargain）。
虽说如此，杰克逊最终还是承认了败选。
| 选举结束后，杰克逊向他的支持者发表演讲。
图片来源：History.com
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杰克逊以「反对腐败」为名，在政治精英圈内发动了针对小亚当斯的「政治战争」，大大削弱了亚当斯的执政威信。1828年选举，杰克逊卷土重来，成功击败亚当斯当选总统。
之后的选举争议，发生在内战前夕的1860年，这场选举甚至威胁到了联邦政府的合法性。
奴隶制问题引发南北各州撕裂，在1860年大选中，共和党的林肯获得40%普选票，180票选举人票（过当时半数选举人票）当选。
不过，这些选票基本全部来自北方各州。而当时的民主党出现分裂，南方民主党和北方民主党分别推举出两名候选人参加选举，从票数来看，都不敌林肯。
| 1860年大选中，4名候选人赢得的州分布。
图片来源：Wikipedia
值得一提的是，北方民主党候选人斯蒂芬·道格拉斯（Stephen Douglas）意识到，林肯的当选会引发南北分裂。但他并没有挑起双方的极端情绪，而是在南方各州奔走，让他的支持者承认林肯是下任总统，呼吁联邦团结。
尽管如此，后续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南方各州仍然不服林肯当选，在林肯就任后相继脱离联邦，内战爆发。
十六年后的1876年选举，是美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一次选举。此次选举的候选人分别是共和党的拉瑟福德·海斯（Rutherford Hayes）和民主党的塞缪尔·蒂尔登（Samuel Tilden）。
内战结束后，共和党在联邦政府长期占据优势，但到了1876年大选前夕，共和党重建南方的举措已陷入停滞，再加上经济衰退以及党内腐败丑闻，民意转向民主党。
1874年中期选举，民主党自内战结束以来首次在众议院占多数。
1876年的这届选举，蒂尔登赢得普选多数票，而选举人票的情况则是：蒂尔登184票，海斯165票。蒂尔登领先，但票数并没有过半，因为4个州总计20张选举人票出现争议。
这4个州中的3个州，两党均宣布获胜，另外还有一个州，选举人是在职官员，违反宪法规定，因此需要重新投票。
问题来了，这20张票究竟要归给谁呢？
当时又恰逢众议院休会，两党只能成立了一个联邦选举委员会（FEC）来决定这些选票的归属，成员包括众议员、参议员和最高法院的大法官。
最后，选举委员会以8比7投票判决这20张选举人票给海斯，使海斯以一票之差险胜，当选总统。此时距离大选日已经过去了4个月，海斯在就职到前三天才得知自己的胜利。
这场极具争议性的选举背后，是被称为「1877年妥协」的政治交易，以平息两党的争端：民主党人承认海斯担任总统，但海斯不得寻求连任，而共和党人则同意从南方撤走联邦军队，结束南方的重建计划。
| 一幅政治漫画，描绘了1876年大选中，南方白人恐吓、压制黑人投票的画面。
图片来源：Harper's Weekly
本来近在眼前的总统职位落空，蒂尔登的失落可想而知，但他依然接受了这一结果。1877年，他劝告自己的支持者不要灰心，因为：
海斯因此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未能赢得普选，但赢得选举人票而当选的美国总统。之后的三位，分别是1888年的本杰明·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2000年的小布什，以及2016年的川普。
在整个20世纪，总统选举并没有出现大的争议，大都输赢分明。直到世纪之交的2000年，美国经历了一次选举大波折。
最高法院决定总统归属？
2000年的总统选举，民主党候选人戈尔获得267张选举人票，共和党候选人小布什是246票，戈尔只要再拿到超过3张选举人票即可获胜。
| 2000年大选的两位总统候选人：小布什（左）与戈尔（右）在辩论中。
图片来源：美联社
但当时有一个州还没有结束计票，就是关键摇摆州佛罗里达。
佛罗里达州有25张选举人团选票，如果小布什拿到这些票，也可以超过270票获胜。
最初，包括NBC、CBS、ABC在内的多家主流媒体宣布戈尔在佛罗里达获胜，但随后两人的票数非常接近，媒体在当晚又宣布小布什获胜。11月8日，最终计票结果显示，小布什仅领先戈尔1784张选票。
根据该州选举法，如果两位候选人得票差距等于或小于选票总数的0.5%，必须重新计票一次。
在第一次重新计票后，布什的领先优势减少为327票。点票阶段的一些问题成为争议焦点，比如一些选票因为技术原因不合规范，所以被当作废票处理，没有被点算。佛州最高法院同意人工点票。
直到2000年11月26日，佛罗里达州政府宣布，小布什以537票的微弱多数获胜。
戈尔不服，在佛罗里达州最高法院发起诉讼，要求在部分县继续重新点票。佛州最高法院的判决支持戈尔，但小布什不服，又告到了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这就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布什诉戈尔案（Bush v. Gore）。
| 由于选票统计不确定，一家名为《奥兰多哨兵》 (Orlando Sentinel)报纸头版标题不断发生变化。
图片来源：美联社
「佛州最高法院对案中阿尔伯特.戈尔提出人工重新计票予以接受并要求最后公证的数字必须包括人工计票结果。本院对此撤销。理由在于我们认为毫无准确标准的人工重新计票违反了平等保护和正当程序条款。」
最终，小布什拿到了佛罗里达的选举人团选票，以271对266的微弱多数胜出。但是，他得到的选民票数要比戈尔少50万张。
值得一提的是，前不久去世的大法官金斯伯格（RBG），是当时不同意判决结果的4名大法官之一（参见《一个法官去世了，全世界都在纪念她》）。她认为，多数意见中引用的平等保护条款被扭曲使用了，佛州最高法院并没有违反平等保护条款，而只是在解释法律。
金斯伯格写下著名的异议意见：
「本法院的结论，即一个合宪的正当的重新计票是不实际的，这个结论是一个预言，本法院的判决是不能被检验的。这样一个无法验证的预言不应决定美国总统职位。」
这场拖延了36天的总统选举，终于落下帷幕，戈尔仍然不服，但服从最高法院的判决，决定休战。
判决结果出来以后，戈尔于12月13日在白宫办公室发表电视讲话，承认竞选失败。他说：
「虽然我强烈不同意法院的决定，但我接受它。」
（While I strongly disagree with the Court’s decision, I accept it.）
| 2000年12月13日，戈尔在电视上发表败选演说。
图片来源：Newsmakers
不管是差距悬殊，还是相差无几，选举总会出现一个获胜者和一个失败者，而失败者的失落、不满、愤懑也是自然而然的，但他们都接受了法律上的最终结果。
这就是民主制度，一个不完美，但是尽可能保证程序正义，在程序穷尽后，能让人愿赌服输的制度。
承认失败，是选举后的传统
不管是《美国宪法》及其修正案，还是任何联邦法律，都没有任何条款能保证权力从现任总统和平转移到继任者手中。
美国国父们在制宪会议上的争论中，并没有涉及到如果一个失败的竞选者拒绝承认选举结果会怎样，或者连任失败的总统拒绝交出权力时应该怎么办。
也就是说，在这些绅士眼中，败选而拒绝移交权力这样的事，几乎不可能会出现，正是因为有这种善意的推测，才会出现堂堂一个国家的领导人选举，居然没有一个官方机构来宣布选举结果的现象，才会出现没有法律明文规定败选者后续的规定动作应当如何。
既然没有法律规定，也就不会产生什么法律后果。美国总统权力的交接之所以没有出现大问题，就与竞选失败者的认输有关，或者称之为让步（Concessions）。
当然，认输的做法并不是法律规定，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它经历了一个演变成熟的过程。
1896年的竞选失败者，民主党人威廉·布赖恩（William Bryan）在回忆录中写道：
「我们不是在互相争斗，而是作为不同政治思想的代表，人民应在这些思想之间进行选择。」
（We were not fighting each other, but stood as the representatives of different political ideas, between which the people were to choose.）
在1960年大选中，民主党候选人肯尼迪与共和党候选人尼克松对决，也出现争议，因为肯尼迪的得票率是49.9%，而尼克松49.8%，差距非常小，而且尼克松胜出的州比肯尼迪多，但在最终的选举人团投票中，肯尼迪赢得多数选票当选总统。
| 约翰·肯尼迪与尼克松在辩论中。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场总统竞选电视辩论，吸引了6500万至7000万人观看，约占当时美国总人口的40%。
图片来源：Wikimedia
尽管像前总统艾森豪威尔在内的共和党人都建议尼克松发起诉讼挑战，但尼克松在11月9日还是决定接受现实，承认失败。当时，尼克松还以参议院议长的身份清点并确认来选举人票数，宣布肯尼迪获胜。
同样的场景也发生在2000年大选之后，戈尔作为参议院议长宣读了那场大选结果：布什获胜，尽管戈尔内心并不承认这个结果。
一个竞选失败者，宣布另一竞选成功者获胜的结果，没有政治暴动，没有社会撕裂，这是超级大国权力交替中最让人动容的一幕。
因为，认输背后，是尊重选举程序和制度，接受政治原则的约束，是不迷恋权力的作风。
这种作风，从首任总统华盛顿两届任期已满后主动请辞退休时，就生发了。1800年的选举，亚当斯落败，尽管没有公开发表败选演说，但在杰斐逊就职典礼的清晨，亚当斯坐在马车上悄悄离开华盛顿特区。
他知道，从那天开始，总统之位就不属于自己。
2016年大选中，尽管希拉里的普选票高出川普280万张，但她依然承认竞选失败，并向川普发出了任职祝福。希拉里在败选演讲中说：
「我们的竞选从来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或者某一次选举，而是为了这个我们所热爱的国家，是为了建成一个充满希望，充满善意，兼容并包的国家。」
两百多年过去了，美国总统宝座的交替，都是在文明的教养与民主的土壤中自然生发的。
但凡人为设计的制度，都可能会有缺陷，但评判一个制度的优劣，便在于当这个制度的缺陷暴露时，如何去应对。
美国历史上的选举争议，一次次显示出这个制度不那么尽善尽美的一面，但每次事后，都得以修正，无论是选票上明确总统、副总统人选，选举人票归属判定，还是确立重新计票的规定，都没有人用强力去破坏游戏规则，而只是按照规则进行到底，并最终愿赌服输。
破坏选举这样的戏码，只有可能发生在假民主真独裁的国家，比如白俄罗斯的在位总统卢卡申科，他直接逮捕竞争对手谢尔盖·季哈诺夫斯基，大选之后出动武力镇压示威民众；
又或者是委内瑞拉，当议会不受控制后，时任总统马杜罗直接安插亲信进入最高法院和选举委员会，通过最高法院取缔议会，成立一个为他马首是瞻的制宪议会。
与之配套的，则是让反对的声音沉默，比如逮捕记者、下令封杀媒体；让反对者闭嘴，比如俄罗斯的普京反对者纳瓦利内就深受「诺维乔克」之害，白俄罗斯的反对派女性领导人不得不流亡他乡......
这些操作，世界范围内上演得太多，唯独在美国这样的国家无法出现，甚至说，美剧都不敢这样拍。
Graham Allison. Trump Might Not Want to Relinquish Power. The Atlantic, 2020-07-12.
Michael Crowley. Trump Won’t Commit to ‘Peaceful’ Post-Election Transfer of Power. The New York Times, 2020-09-23.
Amy Mckeever. Counting votes on Election Day has always been complex—and it may be more so in 2020. National Geographic, 2020-10-29.
Robert Mitchell. A presidential election history lesson: Americans often waited days or weeks for the outcome. The Washington Post, 2020-11-04.
Amy Mckeever. No modern presidential candidate has refused to concede. Here’s why that matters. National Geographic, 2020-11-08.
Alexander Cohen. History tells us that a contested election won’t destroy American democracy. The Conversation. 2020-11-04.